有人说“诗经如彼岸花,即使无法摘取,也一直存活于心”。我却始终找不到这种感觉。除了关雎、蒹葭还有硕鼠(这还要感谢那个特定的年代)等少数几篇中的少数句子外,对于诗经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文字艰涩难懂,离开注释寸步难行,毕竟她与我们隔岸相望的时间太漫长太久远了。
近日,细读孙皓晖先生的宏篇巨著《大秦帝国》,在惊叹孙先生博大宏阔的同时,于孙先生的笔触中,对老秦人,对秦帝国,对那个闪烁着中华祖先思想光华、飞扬着中华祖先文采风流、展现着中华祖先聪明睿智的时代,有了新的认识,对诗经,尤其是对诗经秦风中的若干篇章也大起感叹,黄鸟即其中之一。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是一首充满怨愤,酸楚的挽歌,诗锋直刺首开大秦霸业的穆公。放之于儒家的“为尊者讳”,十足的大逆不道。但就是这首老秦人含泪吼出的挽歌,竟然荡出八百里秦川,打动了终其一生也未曾踏入秦地一步的儒家开山鼻祖孔老夫子,将其收入诗三百。其影响、其魅力可见一斑。
由此,我深深地感受到老秦人憨直、耿介的风骨——长歌当哭,不平则鸣。
对于子车三良之殉,史上众说纷纭,有生死相依,自请赴死说;有宫室欺心,君王权谋说;有老来昏聩,自毁长城说。不论何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老秦人痛惜三良之殉,指斥苍天无道(毋宁说是在指斥穆公),子车氏自此星散,大秦国人才凋敝,穆公之后厉、躁、简、出四世政昏,内乱频出。
报应已至,这令人扼腕的故事,到此似应结束了。
斯人已逝,墓草青青。悠悠千载,惟余秦风。
但孙先生神来之笔,峰回路转,故事又有了让人感慨不已的发展。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这位变法强秦,奠定华夏一统根基的伟大君王,发布了令山东列国震动的《求贤令 》:“昔我缪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徒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中“历数先祖四代无能,开旷古先河”,对穆公却推崇备至。
黄鸟之遗案,似乎永无昭雪之日了。
但追念先贤,惕厉自醒,惊心动魄地展现孝公博大胸襟的还在下面的文字: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冲冲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轻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的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的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是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的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机,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的。”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呢?”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将军,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的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竟是没有名将名臣出现。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着通彻心脾的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们一起唱吧。”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别唱《黄鸟》吧。”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吧……”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君上——!”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他竟是泪如泉涌。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每当读到这段文字,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幽思神往。孝公殷殷思贤、念贤之心跃然纸上,而对神圣一般的穆公的过失毫不掩饰的指责更是令人动容。此情此意岂能不令交交黄鸟化作猎猎苍鹰振翅入云。此后车英果不负众望,迭出奇谋,屡立战功,辅佐商鞅变法图强,于秦地重振子车一族。
由此,我对秦风有了深深的敬意——白雾迷离中飘来最美丽的情歌《蒹葭》,隆隆军阵中吼出最雄烈的战歌《无衣》,酸楚忧愤中送去最悲怆的挽歌《黄鸟》——这就是秦风。老秦人的浪漫、勇武、质朴,老秦人的风骨、胸襟、气度于其中一览无余。而把这些特质凝聚在一起的是老秦人在苦难、拼搏的漫长历史中锻造成就的不屈魂灵。
大哉秦风!
大哉不屈的魂灵!
这是我们共同的财富!
因为我们的生命中有老秦人的基因,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有老秦人的血脉,因为我们都是老秦人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