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江南,总连带记起“剑花烟雨江南”这几个字,剑、花、烟雨这几样入诗入画的物什缀加在江南之前,便,剑也至情至柔,象个狂野的汉子爱上一个深闺女子时的模样;而花也三三两两,流水边,小桥畔,矮墙头,泼剌剌热闹地开;烟雨更笼上一层薄纱,缥缈婉约,袅娜多情了起来,这是极致的江南。亏了古龙写得出这样的句子,想必江南于他已是臻入骨髓。
江南一带我去了两回,但都不是在江南景致最美的时候,都是在早春,寒冬的节气刚从日历本上翻过,天底下,依旧一副瑟瑟的冬日模样,是所谓料峭的春,这时节江南没有传言中的美丽。杭州,本应是笙歌盈耳,烟柳拂荡的所在,那时入我眼的却是整座城市的灰蒙之色,天是瑟缩的灰蒙,地面钢筋水泥的建筑也一色傻愣的灰蒙,路边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伶仃地站着,粗壮的枝干在灰蒙之下是瘦死的骆驼,是曾经辉煌如今落寞的写照。这副模样的杭州,那时极大地刺激了我,以为现代文明扼杀了当日的“天堂”,很有些愠然。好在后来一路走去,江南,好歹给了我一些在别处品味不到的喜悦,心底,只能说,江南,毕竟是江南。
(一)寒山钟声与夜色枫桥
寒山寺及其钟声,我想不仅是因为寒山和尚和拾得的友情,更因为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一诗而名声在外,享誉千年。张继笔下的寒山钟声是清冷的,在黑夜里,象一声悠长的叹息荡在运河上,无限?⒒毯统劣簦?由狭阈怯婊穑?干?辉耄????纾??ㄖ亓耸?嗽诼猛疚薮?橐赖拿H唬?谑怯辛恕斗闱乓共础罚?谑呛?街由?闱迷诹撕芏嗳说男纳稀
进了寒山寺,再买了敲钟的门票,收费处的阿姨很慎重地叮嘱,只能撞三下哦,撞多了不吉利。我们听了,笑笑,上了窄窄的八角钟楼。很多人等着敲,队排到了楼梯口。还好是每个人只撞三次,要不真会让人等得心焦。夹在队里,蓦地有些激动,旁人撞出的钟声或洪亮或低沉或清幽,落在耳外,荡开了,都只有几个字“这就是寒山寺的钟声,这就是寒山寺的钟声”。轮到自己,手酸涩得没了力气,象是半举着等了许多年。推动木杵,心和手都有些抖,眼前只有一口青铜的大钟。
三声清亮的钟声,就这么悠悠乎乎地从千年之前回来,狠狠地撞动了心弦。
现在回想,那时排着队的几十位游人,看我,定是一个脸上变幻着悲喜,紧张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女子,生涩地推着杵,身形不稳,偶尔还跟着晃动的木杵微有踉跄。三声落定,一脸绯红。
下楼来,同行的朋友突然念出寒山问拾得的一句话: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者如何处治乎?接过拾得的回话: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说完朋友和我相视一笑,钟声里,我们耳目清明,在俗世尘烟里打滚久了的心渐渐舒朗。光阴如梭绾白头、你且看他,这原都是世事,不必强求。如果张继早领悟到这些,恐怕也没了那不朽的句子。一笑。听钟写月原是心境使然,今夜还是唐时风唐时月唐时的钟声,陪着,此刻的我。
听说枫桥就横在离寒山寺不远的运河支流上,我们避过白天的游览高峰,学张继在夜色里登临。
从寒山寺门口向右拐入一条不足百米的小巷,尽头便是修葺规整的一块小场地,外侧沿河处,有一溜白色藤架,似乎还有些干藤蔓着。左前方是一座古时的小雄关,夜色下垛口分明依旧,依稀辨得关楣上题着“铁岭关”。大约以前这里叫铁岭,还长了不少枫树的吧?还看不到枫桥,转过铁岭关右侧,风骤然大起来,河水就在眼前静静地流了。往左上方看去,一架小桥横了千年。它,就是枫桥。固执地依循古人走的路线感受枫桥。回到铁岭关前,从关门拾阶而上,便站在了枫桥上。原来铁岭关是枫桥的桥关。石桥不长,在我这没有长度意识的人的回忆里,摸约就五六米长的样子,石砌的,石面很光滑,大约没有断过维护,因此看起来也还结实,象个粗壮的矮个头男人。夜很沉,除了我们一伙再没有其它游客,也没有行人,运河上的风,凉凉地吹着,濡着些水气,天空灰灰的,空旷着,也没有夜飞的鸟经过。桥的另一侧连了条石铺的小路,直直地通到一大片低矮的民房群中,一些桔黄的灯光隐约地从某户人家的窗里漏出些来,昏昏的,刹那间,误以为那便是许多年前的旧家,或是陈逸飞的画轴,摊开了,在眼前。
一缕乡思般的情绪漫了上来。我们都没说话,或站或坐,在一片水气里,凭吊一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一叶孤舟,一个异乡游子,在船梢,站着,风吹衣袂,翩然有声,只听他对着河水,缓缓,缓缓地吟。
依稀,钟声又从某处渗了过来。
(二)秦淮河与龙爪槐与明故宫遗址
一条秦淮河收了金陵多少王气,谁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秦淮河收容了太多昔日美人的脂粉和欢笑,一定还有眼泪。六朝以来,秦淮河两岸一直是烟花地的典范。名噪一时的金陵八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是她们的一双纤纤手,想必鸨儿们也费了不少心力去呵护,才出落得如姜芽似葱白,想着看着,都觉可吞可咽,也难怪淹留了许多王孙公子白衣卿相的脚步,成了他们肉体的存寄,情感的依托。李香君和侯朝宗,董小宛和冒辟疆的故事又鲜活了起来。一折滴血的扇面勾成一树艳红的桃花,一场战乱离散了几多痴情成就几多冤孽,都过去了,他们的爱情也罢坚贞也罢,总是过去了。坚贞和爱情从来都是两回事,坚贞总在磨难后显现,一开始就美满的爱情体味不出坚贞,在她们身上犹是如此,风尘恋恋,烟花也寂寞。身为今人,真想秦淮河重现当日模样,那我也着一身宽襟衣褂,买舟游荡在河里,那小舟一定是精致的暗红,镂着细密的琐窗,船头有两盏红灯,和着沿河花楼的灯影,摇晃在秦淮的波纹里,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岸边的琴声,笑声,吟诗声甚至研墨挥毫声,她们他们的婷然袅娜玉树临风,全被一轮古月朗朗地收在眼底,折到船里穿梭了时空的我的眼中,然后,再悄悄沉到河底,成了过往成了历史。
秦淮河一定怪我忽略它今朝的繁庶。我去时,并没有好好地探望它,看河里和我一样的游客你争我抢,赶着上小舟荡河闲游,总觉扫兴,要说以前的秦淮俗得雅,那么现在的秦淮大约是俗得可鄙了,一群群走马观花或附庸风雅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秦淮河被如此日复一日地消磨,还能剩些什么?那些粉刷得白亮亮的马头墙,没有古今的感觉钝钝的让人伤心,秦淮河已看不到历史,只留下几点旧时的燕影在某户谢姓人家的檐下。
龙爪槐和秦淮河给人的心理感觉自是不一样,但因都在南京所见,便给归为一处,想来大家会理解这种大不缪。
龙爪槐长在中山先生的墓室外,就三五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树。那时从墓室里参观毕了出来,有点沉闷,天气也不好,郁郁的,没有温度。为了摆脱这种不合适宜的心情,我在墓室周围闲逛,希望在脚步丈量土地的过程里,把所有的不该都留在脚印中,还同行朋友一个愉快的自己。龙爪槐就在那时撞入我的眼中。
“龙爪槐!”
我在心里低叫了一声,就停住了脚步。我不记得我在哪里见过或是听过龙爪槐这三个字,但那时那刻,就象宿命般地,我认定,那一定是龙爪槐。没有一片叶子,青黑的干敦实凝重,同样青黑的枝虬曲着,半握着,很有力量地勾着、指向天堂的方向。一瞬间,我以为那就是“铁笔写春秋”,一笔一划刻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昂然着一种人格魅力,一种逼人的正气。看着那些树,那些树看着我,我们默默对视,彼此是那么熟稔和了然,象是失散了几辈子的朋友在此刻乍然相逢又重新相爱。冷冷的空气中,心悬了起来,温暖从树们那儿汩汩地流入体内,顺颊而下,于是,释然。
明故宫遗址,在旅行社的参观景点中并没有安排,想起去看看,是经一个爱好旅游的朋友的推荐。遗址座落在南京城东南方向,中山门内,已改成明故宫公园。门票一元,便宜得让我们哑然失笑,又心绪沉重。
那晚吃过饭,已是华灯初上,南京的街衢霓虹闪烁,我们打了部车,径直来到公园。没有其它人,园内也没有一盏灯,和不远处大街的明亮热闹相比,这里是寂寞很多,大约已被当地人淡忘了吧。只有我们这些异乡的近于无聊的痴人才会对一个近于荒废了的园子作如此情感丰沛的看望。
走在黑暗里,那位朋友娓娓地向我们介绍明故宫与李自成、明故宫与北京故宫的关系,说起方孝儒,说起当年诛连十族的杀戮,说起南京是一个杀气重的城市,还说起南京是个忧伤的城市。朋友说得动情,凭着“想象的真实性”,我们也怆然不已。无奈夜色昏黑,看不清园内景致,只有高高的树,大块方整的铺地石,和零星列着的曾经为宫殿墙裙石、方孝儒血迹石以及其它几块古老的石头折着点白光,依稀可辨。朋友打了打火机,火光被冷风吹得??龅模?推咀耪夤鹿猓?颐强戳颂稍诘厣系氖?纳系牧?萍盎?裼愠娴牡窨獭
遗址上还有宫门或是城门,我们不辨方向,循着城跟摸着,湿了一手苔痕;爬藤垂在门内,很长,摇着,很繁荣的样子。
突然都有些悲哀。
朋友是个很性情的人,低声说了句,明早再来看,怎样?好。折回身,看到一位大爷。老大爷直朝我们看。大约来这里的年青人真的少,而且是在这么夜了的时候。问了大爷明早开园的时间,那大爷说,要是你们早来,我也早点起,反正老人家早上也都起得早。谢过大爷,一行人回到热闹而光明的街上。
记得网上一个朋友说过,南京是个忧伤的城市,它的底蕴或多或少沾了些一开始就注定衰微的颜色。秦淮烟雨,六朝霸气,在历史的河里,轻轻巧就被掩了去,不比上海的异军突起,不比北京的雄浑大气,它就那么低调而默然,悄悄地经营着,没争没吵,似乎又自生自长,偏安于地图的一隅,只有夏季的梧桐树,蓬勃着让人不容忽视的生机。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色微曦,我们买了一元钱的门票,大爷借给我们一只手电筒。在明故宫的门楼上,我照了张相片,黑色的大衣,和着残缺的地砖,象个明朝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