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孩子的哭声。

　　循声望，一个孩子在法庭门口的地板上翻滚，约莫六七岁，黑黑瘦瘦。泪水汗水鼻涕把沾在脸上的尘土尽都变成泥浆，面具般挡去孩子的容貌。一张一合的嘴，动得猖獗，远远能看见颤抖的舌苔，哭声犀利凄厉，我要妈妈。简单的重复，不简单的腔调，此起彼伏。

　　奶奶试图抱起孩子。孩子像面对敌人，以冬天般的寒冷，重重甩开奶奶，歇斯底里地冲向法庭办公室。一样黑瘦的父亲，张手去拦。孩子带着壮烈的呼喊，冲锋，瞬间突破的防线。

　　办公室里的境况，看不见。孩子的哭声在跨进大门那个瞬间停止。不几，一个长发女人抱着孩子出来。女人板着脸呵斥孩子，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大胆一点，勇敢一点，以后就不能跟妈妈在一起了，懂吗？孩子似懂非懂，紧紧搂着女人的脖子，泪眼汪汪，不停抽搐呢喃，我要妈妈。

　　又是离婚，见怪不怪。

　　我收回眼神，叹了口气，准备继续口若悬河地和坐在对面的当事人大聊特聊，关于家庭关于婚姻的道理哲理真理歪理。对面，也是一个起诉离婚的女子，也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前几日，任命助审。再几日，进法院满四年。总算有个交代。本以为会很兴奋，临了，泰然自若。或许，一切都按设定轨迹推进时，不会有兴奋。自然而然地接触案件，自然而然地学习调解。总归还是有些忐忑，怕啃不下那五个案件。头家说，一口气拿五件才能学会统筹，才能进步。对于这样的好意，无法拒绝。

女子静静看我发呆。我静静看女子发呆。我拉回思绪，又重重叹了口气，毫无头脑地冒出一句，可怜的孩子。女子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也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哪个女人愿意离婚？突然无言以对。那些准备好的理论，终归没能脱口而出。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呵，也许是的吧。

　　上次，在立案庭遇见一个女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上缠着绷带。泪眼婆娑，说是丈夫下的手。那时想，如果我是法官，一定二话不说，就判他们离婚。后来听说，只调解一次，二人就和好如初。女子拉着丈夫的手离开法院，笑容满面。

　　所以婚姻，想必也是一个说不清楚的故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像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你见他笑，不一定是笑。你见他哭，不一定是哭。这样的哭笑无常，让人哭笑不得。可孩子，能读懂这样的哭和笑？

正沉思。对面的女子突然站起身子，长长吐了口气，坚定地说，我再回去和他谈谈吧。我没有问她，谈谈的内容是什么。离开，或不离开。问也没用。那样的决定，只有原本决定白头偕老的他们，才能作得出。

　　我微笑着送女子走出办公室，正欲开口，撞见刚才在地板上打滚的孩子。孩子爬在奶奶肩膀上睡着，哭到尽头的酣睡，带着梦魇中撕裂的抽搐。不知道他醒来时，还能不能看见妈妈。不知道他家里的地板，有没有尘土。

　　女子扫了孩子一眼，快步走出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