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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根的幸福

  发布时间:2014-09-17 14:57:31


    立冬过后,银杏叶子渐渐变黄。葛根经常拿把小方凳坐在大门口,一双因阳光照射而似乎紧闭着的小眼,让人看上去简直就睡着了。他的目光一遍遍爱抚屋子周边那些日益金碧辉煌的银杏树,不时在心底“嘿嘿”地发笑,冷不丁又像被人察觉什么秘密似的红了脸;有些金灿灿的叶片儿,舞着小扇子般的身子扑下来,他心头一紧,像要搀扶学步的孩童似的就要起身,终于也是忍住了,依旧端着那把长过两尺的自制竹烟筒,叭嗒叭嗒地吸啜着自种的土烟,一缕缕幽蓝的烟雾便奔着树冠袅袅而去……

    葛根家几棵银杏都有三五百年树龄,或高大挺拔、或虬枝如龙,总是引来众多观光客。大前年,省城一位摄影家到岗前村,给葛根拍了一张照片,还登上了省报头版,听说还获什么摄影奖,一下子让岗前村和葛根声名远播,这两年慕名进山赏银杏的多达上万人,不但本地的,还有从省城、浙江来的。摄影家托人捎给葛根一张24??/SPAN>大照片,他让儿子装裱后挂在厅堂,时不时的看几眼,心里喜滋滋的;今年县上给他发了抗洪救灾先进个人证书,他心里高兴,可又有点烦恼??要是奖状,贴在厅堂多好,像小孙子一墙的奖状,咋看咋舒服。

    自从银杏叶子开始变色,前来赏杏的人就络绎不绝。葛根喜欢他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喜欢在年轻人一惊一诈的夸张表情中感受作为树主人的幸福。

    今天是周末,阳光还只照到树梢,就有嘈杂的人声渐行渐近,吓得在墙头叽叽喳喳嘻戏的一群麻雀扑楞着逃得远远的。不一会,十几个身背各式摄影器材的青年男女就围拢到七八棵银杏树下,喀嚓喀嚓地拍个不停。葛根静静地看着他们,知道有好些镜头已经对准了他,仍然大方地把浅浅的笑意写在脸上,而不像一般农村老人那样刻意躲闪。终于有一个胖墩墩的年青人走到他跟前,邀请他,“大叔,给您照张像行不?”葛根说了句:“我老人家不上相”,却乐颠颠地摆好了姿势。

    一伙游客拍完照便鱼贯进入葛根的房子,目光寻宝似的不放过一个角落,最终纷纷定格在墙上的大照片上。葛根坐在门前,一脸详和,一条黄狗温顺地伏在脚下,双眼孩童般纯净,背景是初升的阳光照耀下的银杏树,高贵得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仿佛被穿越叶隙而来的金光紧紧地包围着。见大伙对照片啧啧称赞,葛根有点得意忘形,从卧室拿出了抗洪救灾先进个人的大红证书。

    这都缘自今年6月18日,天塌了似的,倾盆大雨一刻也没停过,让人心里堵得慌,而这其实从前两天午后就开始火云翻滚,几乎整个天空都要燃烧,巨大的云头却墨一般,慢慢地扩散成猪血色,又掺杂着迷幻的紫蓝,偶尔从云团间隙放射的白光,让人不敢目视,却不是闪电,也没听到雷声。这种怪异的天象是葛根七十多岁所仅见。当晚就下起了大雨,歇口气的意思都没有。就在这样的暴雨中,葛根在县国土局当副局长的儿子陈浙顺却带着两个人泥猴子般摸上门,说岗后村报告村头山上出现几十公分的裂缝,必须去指挥救灾。葛根知道自从预报有强降雨,儿子就驻镇指导防灾,还是没想到儿子会在这样的天气回家。岗前村与岗后村分别坐落在弥勒山的南北面,相连的简易公路在月初的洪水中已经坍塌不少,如今估计步行也困难,看来只有走老路。老路曾经是从此地过镇前、下福安的要道,大部分是青石铺设的石板路,只是要翻过海拔千米的弥勒山顶,上坡下坡的,尽管只有十来华里,比公路少了一大半路程,但自从两村的公路开通后便渐渐荒废了。

    葛根听说儿子要去岗后村,自告奋勇要带路。浙顺阻拦:“爸,您别去了,我以前走过,会识路。”

    葛根执意要去,“你几十年没走了,再说那路有些地方芦苇都过人高,我不去,不知道你们会走到哪呢。”

    浙顺执拗不过他,一行四人便冒着瓢泼大雨上路。路上已经遇见不少往岗前村转移的村民。傍晚时分到达岗后村,村干部正嘶哑着嗓子动员不愿撤离的乡亲。年轻时常常只身前往深山峡谷打野兽、捉石鳞、捕老蛇而被人称风大胆的风弟老汉,死活不肯撤离:“咱这村子开基几百年,从来就没什么大灾的。我活了七八十岁,什么样的坏天气没见过,就不信房子还会滑到河里去。再说,孩子们都不在家,我们土都埋脖子的人了,就是真有什么事也没啥大不了的。”

    风大胆可不是徒有虚名。两村交界处的七龙坑古树遮天蔽日,常年云雾缭绕,就是大晴天人们也不敢独自前往,但是这个风大胆却能深更半夜只身前往,因为七龙坑石鳞多,运气好时一晚能捉大几十斤。捉石鳞有讲究,只能从下游往上走,首次赶往任何一条溪流,都要把捉到的第一只石鳞掰断一条腿而后放生,再次遇见这只石鳞就必须打道回府,并且终身不再踏入该地界半步,否则必然招致大祸。这是千年古训,不管是否灵验,捉石鳞人从不敢以身相试。有一年盛夏的某日,闷热异常,又是捉石鳞的好日子。天未断黑,风弟就身披棕衣,带上松明火把,前往七龙坑捉石鳞。没想见到的第一只石鳞就是断腿的,顿时后背冰凉,头发竖立,犹豫半晌后,他硬着头皮往上游走。当晚他捉了十多斤石鳞,但也就此金盆洗手,再不讲捉石鳞。因为在三龙井捕捉一只大石鳞时,峡谷两壁六七条五步蛇同时吐着红信子扑向火把,他是拼尽吃奶气力一面挥舞火把一面撤退才捡回一条命。当然这都是风大胆自述,但丝毫不影响人们对他的评价。

    在风大胆带动下,十几个老人说啥也不出门。这些老人一会儿怕家产有闪失,一会儿又说腿脚不便,一会儿又说走也没去处,一会儿又要干部保证果真会塌方……总之千方百计找借口,村干部又求又骂,几乎哭着声调,效果也不好。浙顺听了一会儿,开口从泥石流的可怕说起,想从心理上给老人们一点震慑,但只讲几句,老人们又起哄,“我懂我懂。”换个话题说此行使命,老人又说有事也不怪干部。葛根其实也不懂地质灾害什么的,平生所见塌方不少,真要人命的也不多,很长时间插不上嘴,见总没结果,心疼孩子,同情村干,便仗着自己一把年纪,又与这些乡亲相熟,就大着胆子骂开了:“你大胆,你们要死也别在今儿死,害大害小,害亲人害别人,谁欠你们,谁亏你们,要死现在就死去,看我们哪个不扭头就走?!”见果然有些效果,他骂得更凶:“你们个个人模狗样的,唯恐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你孩子又当官了,他孩子又赚大钱了。我说,要是一场洪水把你骨头碴子都冲没了,你子女再有出息,到头来连父母一根毛都见不到,你脸上有光呀,你子女光彩呀!我呸!都是不要脸的死鬼,还嗓门大。”要说,人也就骨头贱,葛根一番臭骂,还真让他们冷静了。

    大家商量着把各家贵重物品转移到相对完全的处所,安排值守民兵,又对行动不便的一一安排了专人陪护,到夜里九点多,总算完成全村撤离的上级指令。

    次日凌晨,风弟的后门山果真滑坡,泥石流淹埋了连他家在内的七栋民宅,所幸无人伤亡。

许多灾民分散住到岗前村民家中,风弟夫妇等9人住在葛根家十多天,直到道路全通时才陆续被自己子女、亲友接走。省、市、县许多领导进山指挥救灾,大都来过葛根家慰问,市委书记还拉着他的手称他是乡亲们的活菩萨,还要和他合影,让他高兴得有点手足无措,只是点着头,学着电视里的人,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反复说“应该的,应该的,领导辛苦,领导辛苦。”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就连眉头紧锁的灾民也露出了笑容。

    葛根其实是有大名的,叫陈洪寿,响响亮亮的名字,寓意也好,后来被人唤作又土又俗的葛根,甚至自已也渐渐习惯并且喜欢人们唤他葛根,全因为浙顺母子。

    那是一九六0年春夏之交,正是大饥荒的日子,浙顺妈抱着年仅两岁的浙顺从浙江乞讨到了葛根家。葛根母亲给她装了一碗地瓜菜饭,那女人三口两口山珍海味似的吞咽下去,泪汪汪地就是不想走,问啥也不应答。葛根一家无奈,只好收留她们。可是,自己家人还有上餐没下餐呢,葛根便和父亲只要有一点空闲就上山采野菜,挖蕨根、葛藤根滤淀粉充饥。蕨粉味道好,却挖不到量,葛藤满山遍野,好挖。人们见洪寿整日里挖葛藤根,便就叫他葛根,也就唤开了。那年冬天,葛根挖葛藤根,被滚落的山石砸碎了肩胛骨,浙江女人端屎端尿照顾了大半年。次年,二十四岁的葛根就和大他五岁的浙江女人结了婚。

    葛根婚后没生育,对浙顺视如已出,摸河鱼、采野果,全是为了他。就在隆冬里,葛根也要攀上因冰雪而又冷又滑的高大红豆杉树,从鸟雀、松鼠口中夺些玛瑙般鲜红透亮的红豆杉果给浙顺解馋。

    乡下人一半迷信,一半也是缺医少药,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遇上孩童生病,也少不了请阴阳先生给孩子过关,往古树上钉夺命箭,要是没有工作队在,乡亲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关就是请阴阳先生又唱又跳地驱邪;挂夺命箭就是根据生辰八字,如果孩子命硬,有碍父母,就用竹片做成小弓箭,再佩个红绸布做成的七宝袋,袋内装少量的茶叶、盐巴、大米、干果等七样食品,在树头祈求一番后,钉到香樟、柳杉等古树上,意言此箭已出,不再伤及长辈。至今,闽北各地,在许多古树上仍然可见中国结般的红袋子,就是七宝袋。浙顺小时也体弱多病,也少不了过三关,出六箭。葛根费了不少心血。

    或许也正是因为古树对村民精神生活上的重要意义绝对不亚于生态意义,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修公路缺少资金,一些人想出售村尾的老杉木、柳杉林,葛根等一批老人死活不答应。而岗后树同样的林子就没有幸免。尽管葛根不清楚岗后村边树木被砍伐与今年的地质灾害有没关系,不争的事实就是岗前村引来那么多客人,不少是冲着观赏古树来的。去年,县林业局还派人给大树测了树龄,挂了保护牌,还说在村子周边几十棵红豆杉群保护完好十分难得。

    一眨眼,浙顺小学毕业,想上学只能到三十公里外的公社中学,因为还不通公路,同龄的孩子都弃学了,只有葛根坚持送浙顺到公社中学。怕浙顺受苦,葛根就十天半月地送粮送菜。乡亲们奉信自己的骨肉才亲,对他说,你这样供浙顺,又不是自己生的,不怕将来死了都没人送终。葛根倒也想得开:“做人凭本分,咱尽力了,他有没良心在他自个儿。”或许,正因为如此,浙顺妈致死都没告诉孩子来自浙江哪儿,怕的就是他寻根不顾葛根。

    葛根把浙顺供上了大学,当上了国家干部,从没觉得有一天真的要他照顾自己。在五年前老伴去世后,才多少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但细细一想,浙顺真的也比乡亲们那些亲生孩子更孝顺。不要说逢年过节没忘老人,就连香烟都一条条往家买,只是要求葛根吸少些,吸好点的,是葛根自己习惯本地土烟,说过滤嘴味道淡,不过瘾。老伴过世后,浙顺多次要葛根搬到县城住。他在儿子家住一段时间,初时也被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商铺琳琅满目的物品所吸引,终因人生地不熟,越热闹越显得孤独;在家呆着,又没活儿搭得上手,拿着扫把一天扫十几遍,垃圾没扫着,正如儿媳说的越扫越引灰尘,便常常没日没夜的卧床,似梦非梦,眼前全是岗前村和乡亲的影子。儿媳看他愁眉苦脸,疑是照顾不周,又每天去买菜总问他想吃啥,一日三餐的,一个劲儿夹菜,更让他浑身不自在。

    都说老人像孩子,葛根也不知道那晚自己坏了哪根神经,现在想来都害臊。那天也许真是感冒了,葛根没啥胃口,草草扒拉几口晚饭就上床。儿子儿媳轮番上前嘘寒问暖,他心里反而更烦,一直都爱理不理。夜里两点,葛根突发奇想,大声嚷嚷着要吃扁肉,浙顺慌忙出门,买来扁肉,葛根又说是想吃刀削面,浙顺又一句话没说,扭头就出门,满大街地总算找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店铺,买来刀削面。葛根终于是一口也没吃下去,开开心心地哭了一场,吓得浙顺夫妇不知所措。事儿过后,葛根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其实一直担心浙顺有一天会丢下自己。他为自己的举动十分后悔,便又逃回老家。

    今天进山赏银杏的就有四五百人,太阳快落山时,村子才复归平静。葛根在余晖下爱惜地抚摸着银杏树幽黑又温顺的树皮,在树龄达五百七十年那棵大树前,不禁有些感慨,要不是自己舍命相护,这棵树早就没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公社革委会主任不知从哪听说银杏木做餐桌好,要砍这棵树,生产队长不敢不从,葛根拿把斧头站到树下誓与此树共存亡,几经折腾,尽管此时银杏已经被充做集体财产,革委会主任仍然只得悻悻而归。但是,这些银杏其实没一棵是完整的,每一棵都被挖去部分根茎,因为民间认为银杏根熬汤煮绿壳鸭蛋会治疗头疼。正所谓天大地大不如人命大,自古以来,当地谁有头疼脑热的,尽管是头日的冤家,也能出手相助。这些银杏不知何时开始,它的根茎就在治病中发挥作用,只要相求者道一声,主人总是开开心心地大声应答:“我手头忙,你自个挖。”忙是托词,不参与表示对病人家属的相信。懂礼节的人挖根茎时会小心翼翼,尽量不伤及主根,实在不行也就浅浅地取下几片;也有些不懂礼节的,照着主根连挖带砍,再次来挖,主人就会亲自上阵,言词也会带着些许冷淡。无论挖树根人是否培土,主人总在他一走就上前察看,盖上新土,喃喃安慰一番,而不管银杏是否听得懂。随着医疗事业的发展,挖银杏 根治病已经成为历史,但葛根还是围着树头,一棵棵细细察看。

    就在这时,浙顺又挂电话要葛根进城,说天气冷了让他一个人在乡下不放心。葛根对着手机大声“哎、哎”地应答,像个听话的孩子,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责任编辑:米 巍    

文章出处:福建法院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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