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南方的城市,都有一条河。我出生的小镇被蔚溪环绕,那是数股山涧活水汇成的一条清澈小溪,绕城而过,载满上游的劳作与下游的叹息。
盛夏黄昏,人们摇着蒲扇来到它身边,它在夕阳下细水潺潺,余晖潋滟,神态安详。对美景还不懂描述的年纪里,只记得当人们踩上温热的鹅卵石,或蹚进清凉的溪水,放松的情绪和笑意就顺着眼角眉梢如水纹荡漾开去。
我相信,走近蔚溪,人会进入最善良纯真的状态,毕竟青山白云夕阳掠影都是大自然不分彼此的馈赠,美景并不去区分幸与不幸之人。
小镇有一个姑娘叫阿娟,是我的好朋友。在大多数女孩都只是留着短发、哭闹任性的小学班上,只有阿娟梳着最精致的发辫,还会用彩纸剪出漂亮的图案,用树叶吹出好听的旋律。我很喜欢她,每次去找她玩,她都会为我摘屋后的野番茄,做好吃的炒饭。
可我和她的友谊渐毁于一个中午,我去她家寻她,走进门口时,听到她奶奶正在骂她,言语声调都十分恶毒,大意是既然父母都已不要她,她为何不去死。我吓坏了,不知该进去还是离开,停顿之间,阿娟已经哭着跑出去了,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些什么。
自那以后,阿娟再不对我那样亲密了,总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我猜她很担心我会把那些话说告诉,于是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她很感动,亲手用蔚溪旁的柳枝编了一个花环送给我。
可没过多久,我们数学老师竟然在课堂上指着阿娟做错的练习题说,“爸妈不要你,你更要争气,这么简单的题都做错。”教室里响起笑声,我抬头看阿娟,她望向我的眼神已经满是仇恨了。
我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啊,无论怎么解释,阿娟都没有相信我。闷闷不乐几天后,我问妈妈,为什么数学老师会知道这件事。妈妈说,阿娟家的事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她妈妈离婚后一个人去了外地,爸爸烂赌不顾家,又娶了个刻薄的后妈,阿娟只能跟着年迈的奶奶住,境况很不好。
我想起阿娟自尊的神态、人前开朗的笑容,和同学对她疏离的态度。原来她小心翼翼保护的秘密,是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的啊。原来上天给赐她善良美貌,却没有给她幸福的家。我想起《阿甘正传》里,可怜的珍妮跪在稻田中许愿:“上帝啊,请把我变成一只鸟儿,这样我就能飞向远方,远远地离开这里。”
多年以后,我走在黄昏的街头,回忆起阿娟在蔚溪旁给我编花环的那个下午。两个孤独的孩子趟过残旧的独木桥,仿佛从此岸红尘走向彼岸桃源。彼岸杨柳照水,草茵如甸,地上开满淡紫色的长春花。阿娟就坐在斜逸的树干上,摘下一条条嫩绿的柳枝,环成最美的圆圈,递给我。那时蔚溪的水啊,千古温柔,流逝在鹅卵石爬满的河床,流至我们都触不可及的远方。
一个城市的河流,不仅赐予这座城市富足的物质,更能给予人们心灵抚慰和精神力量。我难过时就会想起蔚溪的温柔,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一个人一生总要遭遇许多无力改变的境遇,可眼前的末路一定通往远方的达途,只要上善若水,顺势而为,则无不可往。至于生命里给过伤害的人事物,都是为了激起浪花而存在的陡峭河床。
我们必须爱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毕竟我们无从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