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哦。路很远的。”----《陆犯焉识》P399

    一段对挚爱的袒护，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濡湿读者的双眼。如果该读者恰好也经历了生活的动荡，感情的颠沛，世态的炎凉，而非一帆风顺、衣食无忧，空着灵魂的壳子，浸淫于网络快餐文学，满心粉红色的霸道总裁与叛逆女生之类泡沫般的梦。

    梦

    严酷的西北之于陆焉识是一场洗礼的噩梦，然而他之于冯婉喻，竟是一场漫长美梦的开端，尽管这美梦在旁人看来充斥了太多的坎坷、辛酸、无奈，以致能用旷世形容--旷世的等待，旷世的爱恋，旷世的隐忍，旷世的坚韧。即使在爷奶那一辈感情传统保守的人当中，冯婉喻耗尽大半生等她的爱情归来，被陆焉识的年少轻狂、中年流离衬托得超群绝伦，哪怕跟“戴同志”短暂的情人关系，亦是为保陆焉识脑袋不得已的下策，与忠贞无关，却使这个词黯然失色。“一个女人拿出什么去营救自己爱人的性命都不为过；一个母亲使出什么手段来保护自己孩子的父亲都无罪。”因为她明白自己对陆焉识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

    终于，恩娘自保的算盘无心插柳地成全了她的梦，成全她见到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华洋溢的陆焉识便发了情的小母兽。为了表达对这个梦的珍惜，她愿意贡献一切：就算他以留学美国来无声抗议，建立“粉红预备役”以及和望达的地下情来追求自由，她也多年守着空房，而后独自经营恩娘、孩子们的战时生活，任他在重庆跟韩念痕打得火热。她不会分析那么多，可能她不想去分析，包括他俩初婚，恩娘处处压制的委屈，包括他漂泊外面的花边绯闻给她的痛苦，包括他的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给家人在特殊年代造成的重重困难，乃至拯救他所付出的一个妻子的尊严……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的梦，自己都不行。这个让恩娘早就定义为“没用场”的陆焉识是她眼中不容践踏的唯一，他的俊朗、他的学识、他的清高还有悲悯，均无人可替代，讽刺的是，最后连陆焉识本人都替代不了曾经的自己了。于是，她几十年如一日的怀抱她的梦，梦中他那些过分的尊重、敷衍、厌恶与嫌弃，化作她认为的沉默的爱，滋润她，守护她，喂养她那头饥饿的母兽，直到她将他遗忘。

    忘

    不仅冯婉喻一个人忘了，很多当代的中国人也忘了。他们集体失忆，因为其中大部分人不愿意去触碰苦难的过去，受不了撕开疮疤那种血淋淋的刺痛，即使撩起遮掩物看上一眼都觉得不堪，大家喜欢娱乐至上不喜欢悲情。各种娱乐节目泛滥媒体的今天，有多少人愿放下手中的营生，琢磨文字及思想里的沉重，反刍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教训？不管那种教训是小到家庭血亲，大到国家政体，再宽一点，关系环境与人类生存的。无枉有声音呼吁，国人追求GDP的同时，别拉下自己的灵魂。发展不是竭泽而渔，不是寅吃牟粮，更不是勾心斗角，缺乏理解和团结的内耗，是可持续的细水流长，是携手共进的和谐信任，感情亦如此。可惜纵观近年工作的案件、社会新闻报道，急功近利与速成的浮躁，春天的沙尘暴一样席卷人心，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沙尘暴是破坏环境的代价，那么破坏人性安宁的代价会是什么？没有信仰，没有温情，没有文化积淀的金钱荒漠？

    韩念痕说，女人是可以把爱当饭吃的。现实赋予这话新的含义：感情可以换饭吃，譬如贪官的情妇，譬如有钱人的小三，譬如为利益在一起的夫妻。所以相较于情，饭的地位节节攀升了。为了“饭”，做官的不顾爱民之情，两口子不顾共枕之情，亲人不顾血缘之情，商贾不顾维护员工顾客之情。好在总体上国人逐渐意识到，或幡然醒悟，他们缺失的将造成什么后果，因而以身作则，力挽狂澜。好比经过西北那些岁月磨砺—“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改造的陆焉识，“终使他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因为“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婉喻爱的坚贞，忍辱负重是现代芸芸众生望尘莫及的品质，当然这坚贞隐忍不仅适用于二人的小爱，亦含对工作职位对天下苍生的大爱，尤其在内部产生矛盾跟外界投来诱惑的夹击时，更显得难能可贵。这可贵有个名称，叫责任。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摔碎给人看，无论书中物种丰美的草漠湖泊被人的欲望毁得连炸弹都炸不出多少鱼来，还是陆焉识为了看女儿在银幕上最后几分钟，运用了所有的有限资源去贿赂看管，大雪地里来去行走二十公里，等死里逃生回到牢营后已经被磨得退了一层皮，而女儿却对逃狱来看她们一眼的父亲用英文喊话，让他去自首。最关键的是，当释放回家见到让他饱经思念的冯婉喻，面对一个洗心革面的浪子，这个泰山崩于前都保持平静的女人，失忆了。我脑海浮现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恐怕一行诗远不能形容二十年的期待和想念，层层叠叠压于心底的深情，却无处安置，竹篮打水的悲凉。一直排斥和利用他的儿子，爱恨纠结难容他的小女儿，无不雪上加霜。若非西北锤炼出他的韧性，换作他人，该是何种结局？可能是冯婉喻的始终如一让他内心涌起一丝被掩盖的感动，也可能是二十年的流放囚徒生涯让他后悔当初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抑或他太需要一种坚持下去的信仰。可而今，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悄然留下回忆录，带上她的骨灰，重新踏入往日恨不得早些逃离的大西北。无所留恋，这段爱情中，她已完成对他的拯救。

    救

    “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最后失去自由。因此，陆焉识一开始是以可怜和拯救的心态，把自己跟冯婉喻联系起来的，孰料反被她拯救了。

    拯救他的，是一双解放脚所支撑起但不能自我解放的灵魂。我们看见的隐忍、坚贞、奉献与牺牲，是她爱的表白，不言而喻。可这是真正的她吗？陆焉识最爱的其实是她的眼神，她什么都是静静的，唯眼神例外，风情、美艳，甚至带几分野。她的野在他归来前，专属他一人，野到冒着巨大风险目送他上去西北的火车。因此，他们在灵魂上是相通的，苦于传统约束，冯婉喻不能像他那样肆意表达对自由对爱的渴望，陆焉识便忽略了她。失忆是一种解放，解放她多年的压抑、苦闷、委屈、埋怨，是个体潜意识容纳不下那么多负面情绪的自救措施，所以故事至此，冯婉喻的形象彻底立体生动了。她不再安静、不再矜持、不再克制，把八仙桌当推土机，对儿女口不择言，想做什么做什么，这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她内在的小母兽外化了，而野的根源，是她勇敢面对自己所爱，勇敢成为自己。书中的女人，仿佛都比陆焉识有勇气。

    望达拯救过他，使他得以短暂摆脱无爱婚姻的禁锢，呼吸自由恋爱的空气，就当时华人海外的地位而言，已经是很大勇气；恩娘拯救过他，这个泪落成串的旧社会贵妇人，在他陷入窘境时，想方设法帮他支撑起陆氏仅剩的家业，敢于和地痞流氓周旋；韩念痕拯救过他，以她的敢爱敢恨，无惧闲言碎语以及他的怀疑揣测，搬去照顾他起居，做了名分上的“外室”，与他共同生活，对一个柔弱的女子来说，做这样的决定需要付出多大的决心。只是在安静坚定的冯婉喻面前，岁月都不算什么，何况她们。

    曾给陆焉识无尽折磨的西北大漠，作了二人最终的归宿，一如自然原谅贪婪掠夺过自己又悔改了的人类。

    终

    冯婉喻不是这本书的开始，可眼花缭乱了那么多人和事后，才发现她是该书的灵魂，是一个完美的结尾。多少坚持能跨越大半生呢？希望读过的人能懂得，有种温婉坚定的守候，不言而喻，那是生命牺牲自我的绝唱，以人为墨，以爱为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