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本地台播的电视剧，照例是看了后面忘了前面。遇到一部叫做《浪漫向左，婚姻往右》的，大致属于家庭剧、情感剧、轻喜剧。《武林外传》里那个不太靠谱的邢捕头，化身为风趣依然的范编辑，亦庄亦谐，不徐不疾，土洋搭配，他那恰到好处的生动表演吸引了我。 不过，让我想起写这篇文字的，是徐帆饰演的女主角，日臻成熟的陈大夫，依稀还是那个《一地鸡毛》里的小林媳妇的模样。

　　一些轻松，一些感动，一些幽默，一些愉悦。前言不搭后语地看下来，最后两集又遇到一场“法律戏”(或者叫做“法律情节”)。它不是为了引出法律，结局也看不到像样的法律(其中有些违法之嫌)，创作者与观众关注的重点是浪漫与婚姻，未必意识到其中的法律性，或者不以此为意，但是这场戏的法律迹象还是清晰的。

　　陈大夫遇到了被剧中人物说成医疗事故的麻烦。应该说是医疗纠纷。这样的事情，或者说类似的纠纷，无论当事人与旁观者是怎样认识的，总以各种状态、更多地存在现实里——不是为了作电视剧的素材来发生，也不按照剧情的设计去发展。不过，这次陈大夫所遭遇的，还是有一些典型意义的。

　　陈大夫为一位产妇接生，发现是难产，需要做剖腹产手术，于是需要病人家属签字。但是家属就是不签字，主要是顾忌手术的不测后果，也质疑手术的必要性，还认为大夫这样做只是为省事。但是，不做手术就有生命危险。事不宜迟，也不容多想，陈大夫违反本院的规定，在病人家属处于现场且不愿签字的情况下，毅然实施了手术，保住了产妇。随之，病人家属闹起来，连医院一起告到法院。陈大夫对此虽然无奈，但也做好了必要的心理准备(还准备了辞职书)，坚称救人要紧，赔偿也好，判刑也罢，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颇有“殉难”之势。

　　容易看出，这里的签字问题是引发纠纷的触点，也是争议的焦点。应该关注、探析这个签字行为及其相关事宜。 其中较为关键之处：如果患者家属拒绝签字，在法律框架内，医方就只能放弃施救吗？当然不是，也当然不应该是。似乎法律里没有患者家属必须签字的规定，这个签字行为或可理解为 (可以理解的)行业的习惯做法，不是“规定动作”(类似的联想有，身份证遗失之后也没有必须登报声明的规定)。要求患方在清楚治疗风险、同意治疗方案(也包括自愿出院等等)之类的“凭证”上签字，应视为医方的告知行为 (这也应是一个义务，是患方知情权的必需)的组成部分——在医方看来，既然此类医患纠纷在所难免，就要先行预备证据(其实即使提前得到患方所谓的承诺，也不因此免除医方在法律上应承担的过错、过失等责)。至于获得病人家属的同意(如签字)，既未成为医方的法定义务(也许，某些条件下的“无条件施救”却应成为医方的法定义务——以相应的国家资助为保障)，也不影响医方积极地履行救死扶伤的天职(特殊地行使“医疗权”，与患方的身体“处置权”相应)，否则：医疗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不应有的掣肘，就会压力重重，顾虑多多，甚至消极懈怠，就会难以估量地损及医疗的质量，这当然是人们不愿意看到的——至于是否形成医疗事故与医疗差错，或是否构成“过度医疗”及担责事项等，应由另外的公正的程序(鉴定与司法)予以判定。

　　应该说这个签字行为是对某事实的确认，如承认已经由医方告知手术的危险，如知道手术的危险范围是什么，谁需要承担什么责任等，只是如此，它并不扩大地承认、也不能提前承认这个事实所产生的法律后果。用法律的方法表达，此间涉及了权利的归属与行使：医生对医疗行为负责，在正常情况下，对相应的医疗行为应有决定权。这是事情的基本点。医院只能采取如此的医生负责制，签字与否都不影响医生行使自己的权力。至于另外的担忧，是这个权利下的过错与非过错责任的认定与承担等问题：比如说谁知道当时陈大夫是不是判断准确？谁知道这位大夫是不是做了恰当的选择，就应该或者必须做这样的手术？当然还有，如确实发生医疗上的事故、差错、不当等行为，造成损害又该怎么办等，是的，这些确实都是现实不可回避的疑问，也有必要诉诸专业的鉴定(当然要全方位地强调与完善此鉴定的公开公平与公正)，诉诸法律的裁判，但是，医生救死扶伤的基本点是不容动摇的，医生从业目的中的崇高性是不受质疑的。 陈大夫这样的紧急施救行为 (还与“紧急避险”的行为不同)，在任何一位医生身上都可能发生，当然还有更多的非主观造成的、“不可抗力”般的医治无效等，都需要得到相应的理解。医生作为专业者、作为职业者的行为，由其特殊性所决定，应该且只能被预设成普遍的正确(也许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法官的正确)，应确立这样的理念，鼓励积极的医疗行为，抑制消极的不作为(也是违法的)，防止各种名义下的见死不救，且在制度上设置必要的事前保护(至于在随后可能发生的诉讼中，对医方采取“过错推定”，采取举证责任倒置，与此并不冲突)。患者对自己的身体有处置权，但是既然要受托于医院与医生，在此情况下，这个权应该退居医生的医疗权(包括制订、决定医疗方案之权)之后，也似乎只能如此。

　　如是这么法律地看，心地好、医术高的陈大夫本是不必过于担心的，也且慢要求辞职。无论哪一方，无论是不是当事人，也许都要同时提高科学素质与法律素质。

　　剧中的乐观交待是这样的，此事被陈大夫的丈夫、困惑郁闷的范编辑投到网上，一夜之间，竟有评论数百万，绝大多数是支持陈大夫的。可以想象其中的绝大多数，作为民意，也还是站在比较朴实的道德的立场上的。是的，道德是法律的近亲，在某些情况下，在法律有可能表述不清之时，道德也会说出一些东西(道德又有必要的分别，比如说人的良心、恻隐之心，比如说，医生的医德等等。哪一份是出于善良本意的私德？哪一份道德是应该遵守且必须遵守的公德？公德是有命令意味的，与法律更近，也几乎带有法律的性质；私德更多地归于原生态的生活，公私之间，往往有开阔的分野，需要做的是，公德承担公德的权利义务，私德承担私德的权利义务。较为极端的事件，常常引起公德与私德、法律与生活的“辩诘”，有时候这样的辩诘是无形的，也是含混的)。不过，还是要强调，与道德相比，法律确实具有职责界限清楚、技术含量高、务实能力强、定位也准确的性质。在人们窘迫之时，为难之时，法律勇于承担，善于承担。道德更多地体现人的生存本能，法律则更多地体现人的生存技能。

　　是的，这部电视剧提供的案例，像生活的某一部分标本，又无意于在法律的枝蔓上稍作停留。接下来，纠纷又是怎么收场的呢？还是沿着道德之路——剧中交待，办案人员曾经上门向医院院长表达了对陈大夫的信任，说现在民意对陈大夫很有利，尽管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可对方就是不撤诉啊。“关键先生”是范编辑的弟弟，自然更相信自家人治病救人的良知、勇气与自我牺牲，气不过对方的纠缠吵闹，这个冲动的年轻人，过激之下，莽撞地采取晓之以理、动之以“武”的痛陈之法，“迫使”对方明白陈大夫的确是为了病人好，是为了救人，是好人，你可不能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啊，你这一告，陈大夫一家可怎么办啊。被动的、顽固的起诉者果然就豁然开朗，幡然悔悟，良心发现地不再告了。路见不平一声吼，以武力换和平的范老弟，不仅未因涉嫌违法有相应的责罚之虞，还得到了警方的理解与礼遇。

　　多数人还是会在生活——原生态的生活里找办法，似乎没能更多一些地往法律(提炼了的生活)的方向打量一下。是的，法律有时是无奈的，既是因为法律的不为人知、难为人知，也是因为它还不够普及与坚固，不够顺手与耐用，如没能始终做好准备。但是，无论如何，生存与生活中的基本问题，“衣食住行”的列举早已不够完整，应把“法”加进来，它与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同在同行，也许还会成为很有分量的那一位，在焦虑的人们中间道出实际的、可以操作的方案。即使这样的法律，还是不能完全符合人的愿望，即使其间充满着不易修复、无法删除的纠葛、失意、遗憾。

　　法律往往在不声不响地融进人的生活，这是难以避免也不应避免的，却又往往被生活中的人所回避。向左，向右，像是左支右绌。但愿法律与生活从容地走在一条道路上，至少是一直在互相期待。又尽管在很多时候，法律的出场显得有些麻烦，有些踌躇，看起来也不那么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