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之中,惟夏秋交替经纬分明。你到山里来走走就会知道,秋天不在落叶时候才来,它在或下午或夜晚的某一时某一分,很干练地到了。像是被拨动了琴弦,发出清晰的细致的高音,草木皆知,令人心惊。从春天到夏天,万物悄然萌发,树木的枝头,小草的群落,一点一点染上绿意,继而蓬勃泛滥,饱蘸着生命激情的绿色就铺天盖地了;从秋天到冬天,北风萧瑟内敛,又把万紫千红、浓情密意一缕缕如数收回,删繁就简,逐渐成就了庄重肃穆的冬。
然而,从夏天到秋天,笔锋转折竟那般果敢。
夏天,每一寸空气里都是沉甸甸的水分,山路上总是湿漉漉的,一场雨落了未干透,又一场雨下来了,水从浸润的泥土下渗出,在石缝里形成山泉,经年累月地积在一块顽石的低凹处,满而溢出,石头上便布满了弧线圆滑的坑洞。各种树木恣意张开大伞,树干因为潮湿发黑,摸上去有丝丝凉意。草叶不因无名与渺小而自感卑微,借着大树疏漏的阳光与水,精心地梳妆打扮。在山路的尽头,树荫四合之处露出浅蓝的天空,太阳的所在是一团水雾锁着的光点,要知道,阳光就快到达山巅。
这样的日子不知重复了多久,也都已是昨天。
今天清晨,当脚步再踏上山路的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树干上、石头上、草叶上、空气中,那种雾蒙蒙的感觉突然撤退。像家里炖的肉到了收汁儿的阶段——汁水蒸发殆尽,肉已入味。爬上山巅,在一断崖上闭目盘坐。风从四处涌来,一下就能把你身上的汗水吹干了。侧耳倾听,蝉鸣变得孤单,松涛变得磅礴,有人从山下走来,支言片语像玻璃片,碎在自然界中。不经意睁开眼,秋天开始向山脉播撒金粉。近处的松柏在前方谷地留下分明黑影,黑影连成一片,就是它脚下土地的起伏身形。影之上是炫亮的金色,那远山已享受了金秋的礼遇。一道道黑影在金粉里淡成墨绿、翠绿、金绿,从高到低,秋天用金色征服了山崖,宣布了辉煌。
这金色给人的感觉,是幸福,是满足,是叹息后的幡然顿悟。正如生命有四季,人约四十,也近秋天,不也这样为流失的岁月蓦然心惊?又为这金色的秋天豁然开朗。
在无数不知所措的昨天,青年人在山路上奋力探求,埋头攀爬。路上有绊脚石,有虚掩的陷阱,令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又有支支叉叉的弯路,看似光明,却把人带到了歧途。也正是这样磕磕碰碰地不断走来,又青又涩的毛桃成了丰盈硕果,未经琢磨的璞玉成了传世佳作。虽然,当人们突然意识到充沛的青春已经告别,吹弹可破的肌肤已褶皱连连,心中不免遗憾不舍,但中年有中年的美妙——毕竟我们已站在山巅,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我们已懂得,起伏是山路的一部分,痛苦是生命的一部分,失败是成功的一部分;我们已明白,过去紧抓不放的那些人那些事,都如山中路过的风景,自有变化,并没有我们看得那么重,重要的是我心安。
哲人说,我们不曾拥有生命权,拥有的只是生命体验权。走过风雨摇曳、多姿多彩的夏天,才有了认识人生、认识自己的秋天。秋天不悲凉,有了阅历有了内容,生命之秋就有了金子般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