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杭州北山路,宛如人在画中行。断桥、孤山、西泠、苏堤。这些被唐诗宋词浸染已久的名字,即便是初见,也不会有一丝陌生感。茂林修竹掩映中,还有为数众多的民国老房子,秋水山庄是其中算不上绚烂夺目的一座,她古朴典雅,静如处子般凝望这片西湖水,仿佛在讲述那段属于它的爱情过往。
山庄曾经的女主人沈秋水正是故事的女主角,男主角则是史量才,当年上海滩新闻界赫赫有名的报业巨子,《申报》总经理。
沈秋水原名沈慧芝,幼时为上海滩雏妓,成年后被一贝勒赎走,携往京城。贝勒死后,沈秋水带着贝勒的部分财物回到上海。据说沈秋水来到故友家,故友喜出望外,立即拉着她去吃饭,将她的财物交给当时在座的朋友代为看管。等他们兴尽而归时已是深夜,而那朋友还守着财物,独坐以待。那个朋友就是史量才——上海某报社主笔,也是名动一时的才子。
红颜巧遇才子,两人彼此倾心,几番磨难,终成眷属,史量才给她改名为秋水。 在沈秋水巨资妆奁的扶持下,史量才购进《申报》和《新闻报》,一跃成为上海报业泰斗。1925 年,史量才在西湖边筑庄赠予爱妻,山庄历时8 年才落成。史亲书匾额“秋水山庄”。
但秋水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她听说史量才又有了外室。正室夫人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外室也是堪称他得力助手的才女。作为侧室的沈秋水,把自己的全部托付给史量才,也全心全意依附了他,得到的却只是他三分之一的爱情。
秋水心里的愁苦难以言表,正如香港作家李碧华在一部小说中所说:“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 于是,她选择常住秋水山庄,把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付之西湖,心怀愧疚的史量才也经常从上海赶来陪伴她。
1934 年,由于史量才力主抗战,被国民党当局视为眼中钉。 在一次由杭州返回上海的途中,被特务暗杀,同行的沈秋水亲眼目睹了爱人死在身旁。
夫君遇害后,秋水悲伤难抑,咯血不止。她身着白衣素服,怀抱着那把和她共奏过乐曲的七弦琴,在灵柩前弹起了《广陵散》,乐曲将终时,“蹦”的一声琴弦断了,秋水随即将琴投进了火中。
虽然同是江南名城,相比于苏州女子的吴侬软言、小家碧玉,杭州人更欣赏热情执着、敢爱能爱的女性。事实上,杭州是一座属于女性的城市,白娘子、苏小小的真性情在这里姿意地生长。一出“水漫金山”,让多少女性扬眉吐气!至于白娘子是妖、苏小小是妓,这些在世俗人物眼中容不得的大错,在杭州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在一个有男尊女卑传统的国度,有这样一座尊崇女人的杭州城,实在难得。
秋水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而史量才的正室有子,外室有女。在当时的社会,一个出身卑贱,没有生育的女人,想要独占丈夫的爱是不现实的甚至被视为罪过。或许正是为此,秋水离开史量才在上海的那个大家庭,长住秋水山庄。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是被丈夫万般宠爱的妻子,是杭州人眼中亲切的“秋水夫人”,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真正做回秋水伊人。
推开秋水山庄二楼的朱红色花窗,满目都是西湖美景,而这片美丽湖山确乎可以忘愁,亦可以解忧。闲居山庄的那段时光,秋水在史量才陪伴下,遍游杭州的山水湖畔,饮茶、泛舟、寻桂,诗琴相伴,也是一段宁静怡然的好时光。
风和日丽的天气,西湖边自然是游人如织。一个斜风细雨的日子,我再次登上断桥。若大的西湖,全都笼罩在白色的雨雾中,就连不远处的白堤,也看不到尽头,仿佛消失到白云深处。稍远一些的孤山、苏堤等等,更是没了踪影。
或许是“苏拉”、“达维”双台风来袭的消息吓走了一众游人,此刻的断桥上,只伫立我一人,白堤上也只有一对同样不怕死的年轻情侣。风雨飘摇中,西湖仿佛为我独享,而那对情侣则是西湖边曾经孕育的诸多爱情故事的一个小小桥段。
等到风雨过后,水洗过的湖山更加清新,眼前的荷花丛中飞出一双鸥鹭,掠过湖水,消失在对岸的青山绿树中。
张岱《西湖七月半》有这样的描述:“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皓月当空,夜游西湖实在比白日更有风致。
我曾在月色下从雷锋塔下走到曲苑风荷,漫步苏堤六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六座石桥形态各异。对面是现代化都市背景下的音乐喷泉,湖岸两边是保椒、雷锋二塔,保椒如美人,雷锋如壮士。近处的水面上荷叶田田,清爽的湖风袭来,荷花婀娜摇曳。远处隐约飘来昆曲伊伊呀呀的委婉唱腔,让人不由放缓脚步,静心领略这片湖山的动、静之美。
杭州自古佛刹林立,遍于湖山。灵隐、净慈、理安、永福……在杭城游走数日,掐指算来,所历景点竟有大半是寺院,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寺院古木幽径,青苔翠竹,满目皆是虔诚的香客,如我和女儿这样走马观花的背包客,竟成了异数。在物产丰饶的人间天堂,满足简单的口腹之欲太过容易,人们自然会在精神上产生强烈的需求,烟火鼎盛的寺院也就应运而生了。
清晨爬上葛岭,迎面走来三五成群的上香女,宁静的山林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女人们年龄不一,服饰粗简且不着一丝皮毛,她们的神情是恬静的,甚至喜悦的。我十分好奇她们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却在高贵的她们面前,自卑得始终不敢开口。
走到虎跑公园最深处,这里原为定慧寺,是李叔同当年出家的寺院,如今辟为李叔同纪念馆。馆内的展览柜里有份翻开的旧杂志,发黄的书页是大师当年刊发的文章,大师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杭州自古乃东南佛国”,我心里深以为然。
或许正是在这种浓郁佛教氛围的滋养下,沈秋水在夫君死后,毅然将山庄捐给慈善医院,自己避居斗室,吃斋念佛,直至1956年去世。
临终前,她留下遗愿:死后不做侧室,独自安葬于杭州南山公墓。她做了20年的秋水居士,虽然还在用着夫君起的名字,却不愿死后相守。
独守青灯古佛,曾经的过往已成云烟,蓦然回首,她悟到的,竟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她曾爱过,也曾怨过,怨高山流水的知音没能给她一份完整的爱,更怨那个社会容不下一个女人独立地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一缕芳魂,也许只有这片湖山可以寄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