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心好像也渐渐有了包裹,真正能触动内心使之柔软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机械地、按部就班地应付生活罢了。但是多年前的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却像一枚嵌在心上的别针,时不时撬开心灵坚硬的壳,让我感受到生活中的温暖。
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刚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在离县城近四十公里的一个山区法庭上班,刚步入社会觉得什么都新鲜,加之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拿拿放放,小日子倒也过得充实自在。一天,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怯生生地踅进来一个穿着粗衣烂衫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老汉,那个年代的老百姓对法院、法庭有种天然的敬畏感,在我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面前,老汉非常紧张,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结结巴巴半天我才听明白。老汉姓刘,是一个偏远山村放羊的,城郊一个卖羊肉的收了他的羊,欠他2000块钱一直要不回来,也有欠条,他听说法庭管这个就来问问怎么办。那时候的2000块钱对山里人来说无疑就是一笔巨款。我自己本身在农村长大,非常理解他的难处,赶紧向庭长作了汇报,庭长说老百姓不容易,你就和他跑一趟吧。那时候的管理没现在这么完善,立案、执行都在法庭,法庭的独立性相对较强。老汉不识字,我给他写了诉状(那时给当事人写诉状很平常),这才知道“老汉”不过五十出头,山里人下力多,显老。
长话短说,我带上有关材料,开着法庭的小面包警车,拉上老刘就出发了。老刘显然没想到“公家”对他的事这么上心,一路上感激话不断,也看出老刘长这么大就没怎么坐过车,瞧瞧这摸摸那,拘谨少了,新鲜之余脸上透着股小孩似的炫耀劲儿……
到了被告家,正好两口子都在家。一见面这夫妻两人就诉苦,又是哪家乡镇企业欠钱,又是什么乡政府吃羊肉记账,总之就是没钱还。我在他们家转了转,这是家前店后院的羊肉铺,后院里还圈了十几只收来的羊。这时我做了一个到现在想起来还忍俊不禁的“诉讼保全裁定”:“本院口头裁定如下:查封被告什么什么羊多少只,不准买卖、屠宰……等等”。被告显然被我宣读的“口头裁定”吓傻了。还是那句话,那时的老百姓对大盖帽还是很敬畏的,两口子面面相觑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这就出去借钱,就不要“查封”他们的羊了。我很“大度”地替老刘做主,“只要拿上钱,利息就不要了”……结果自然调解成功满意而归。
在老刘的千恩万谢中,在同学同事“这家伙曾经口头查封过母羊、公羊、小羊多少多少只”的戏谑中,我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转眼到了冬天临近春节,一个下大雪的天气。山区法庭案子本来就少,下雪就更没事了,我们都在庭长办公室里闲扯。门响了,开门一看,是老刘!满头满身都是雪,大冷天脸上挂满汗珠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汽,再一看,老刘肩上扛着一整只屠宰并洗好的羊!这是什么名堂?老刘还是结结巴巴的,说法庭的同志对他这么好,他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家里没别的,过年了就杀了只羊表表心意。老刘家离法庭有十几里地,下雪也没法骑车,扛着只羊这一路走来……说实话,按现在的话说,我们都“瞬间石化”了,尤其是我,从未见过这场面,只不过是正常的工作,怎么就可以这样?一时间意外、惶惑、感动,各种感觉交织,对我心灵的冲击无以言表。我们赶紧把他让进屋,倒上热茶,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一些生活琐事。看来羊是退不掉了,庭长把我叫到另一间办公室,说老百姓真情难却,但我们也不能沾这样的便宜,让我等会送他时想法给他200块钱。于是在送老刘时,我趁其不备,偷偷在他衣袋里塞了200元。庭长和我都不知行情,按那时工资收入,想来也差不许多吧。
多少年过去了,羊肉也吃了若干了,但是咀嚼着感动的羊肉的滋味,恐怕只有老刘肩上落满雪花的那一只吧。在这个感动日渐成为奢侈品的年代,其实感动的本质并无改变—— 真的感情总是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