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催人老,但却抹不去我对哥哥浓浓的思念。在我的脑海里,穿越七十余年岁月的云烟,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哥哥永远是十六岁的模样——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脑门,浓眉大眼,憨憨地对着我笑。他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为了民族解放而战死沙场,用热血谱写了一首壮丽的青春之歌,生命虽然短暂,却重于泰山。
到处都是鬼子兵
我的童年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的。那时,杨镇是日伪军在顺义河东的统治中心,驻扎着一百多个鬼和二百多伪军。东西方向的顺平路和横街将南北向的一、二、三街切成整齐的长方块。二街处于核心位置,因此成为日伪军据守的重点。其北段与横街交汇处,设有鬼子的一座岗楼,岗楼下面是大门,北面不远处是鬼子伪军的旧兵营。中段与顺平路交叉处东北侧,设有日军一座四层炮楼,上边有十几个鬼子把守,与东坑边上的鬼子炮楼遥相呼应。
三条街的南北两端都被用碗口粗的柏木制成的大门封堵住。大门上面缠满了铁蒺藜。大小胡同也都被用铁丝网封死。二街因为是鬼子防守重点,所以又增加了两道大门,一道与炮楼相连,还有一道在炮楼以北一百米左右。每道大门处都有日伪军设卡,晚上加岗加哨,天不黑就把大门锁上。大街上,昼夜都有鬼子巡逻队。
我家就在二街中段的中间位置。秋天的早晨,哥哥常拉着我的手站在院门口,看到大街上沿着从兵营到炮楼的方向,赤裸上身的两拨鬼子兵,每拨四五十人,列着整齐的方队出操跑步。杨镇成了一个囚笼,街上行人稀少,异常清冷,主要是老人和小孩,青壮年人都被鬼子强抓去修炮楼或者到镇东的耕地里挖治安壕了。
爷爷白天常出去遛弯,回家后就把看到的、听到的新鲜事说给家里人听。从爷爷那里,我们知道了好多:鬼子的两个队长一个叫小林一个叫平野。平野平时留在军营,小林则每天上午带领着十几个鬼子乘坐大卡车到附近村庄奸淫妇女、抓壮丁、抢粮食、逮猪羊、捉鸡鸭,中午满载而归。
日军的暴行激起了我们这条街热血青年们的反抗。李玉奎到鬼子兵营扔石头、投手榴弹,结果被鬼子抓住。他被拉到村东杀头时,乘鬼子疏忽的一刹那,飞起一脚踢向鬼子的小腹,那鬼子疼得惨叫一声翻着白眼昏迷过去。虞树成藏在张家府路旁高坡的庄稼地里向往返于北务——杨镇之间的日本军车投掷手榴弹。虞焕成经常偷偷给在东部山区活动的八路军送情报。他俩最后也都被鬼子抓住杀害了。
那时,人们已经在私下暗中传说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专门打鬼子的队伍。八路军侦察员有时化装成上街叫卖的货郎,有时扮成沿路拾粪的老人或串家访户的卖柴青年,来镇上侦查,而后伺机打击敌人。早已懂事的哥哥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和我们小伙伴一起玩时,哥哥常攥着拳头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参加八路军,把鬼子赶出中国去。”
哥哥投奔八路军
1941年中秋的一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雾气茫茫,格外阴冷。爷爷、父亲、叔父悄悄围聚在一起商量事情。我在一边玩儿,只听到爷爷说:“他跟谁也没说就走了。”
哥哥抛下一大家子人出走后,鬼子、伪军三天两头找上门来。一天午后,爷爷、父亲、叔叔、嫂子都去地里收秋了,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突然,“哐当”一声,几个伪军又端着大枪踹门而入,我吓得“哇”地一声扑到奶奶怀里,只听到一个黑狗子恶狠狠地盘问奶奶:“虞鉴成是你什么人?”“是我孙子。”奶奶紧紧搂着我答道。“赶快把你孙子找回来,找不回来就抄家、杀头!”黑狗子说罢,又四处搜查了好一会儿才走。
深秋的一个大雨天,闯上门来的黑狗子把父亲抓走了。日本鬼子用皮带、棍棒轮番抽打着他,逼其承认哥哥投奔八路军的事,但父亲咬紧牙关,一口咬定哥哥是去周庄姥姥家了。情急之下,爷爷、叔叔卖了家里的地,买通了鬼军官平野帮助赎人。初冬时节,一场大雪过后,父亲终于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哥哥“失踪”后不久,有人传来消息,说他经周庄大舅作保参加冀东军分区八路军包团长的十三团了。那时十三团经常在平谷和顺义交界的二十里长山一带神出鬼没地打击日军和伪军。
1942年春天,十三团的队伍曾在夜里打过一次杨镇,但没打下来,在天亮前就匆匆撤走了。全家人眼巴巴盼着见上哥哥一面,结果空欢喜一场。
1945年8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八路军突然再次包围拒绝投降的杨镇日伪军据点。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从一街方向穿插过来八路军一支部队。几个战士爬上我家的北房顶上架起了机枪。我家南院墙被临时扒开一个豁口,由爷爷充当向导,带着其余的战士穿过这个豁口,乘着夜色抵近南面的炮楼。家里大人们用钉子将棉被固定在窗户上,遮挡可能飞来的子弹。半夜,突然四面枪声大作。直到第二天早晨,八路军离开时,彻底没有动静了,家里人才敢探出头四下张望。我看到院子到处都是子弹壳,就早早出去偷偷把这些子弹壳捡起来埋在墙角的土里。这可是制作“钢笔”的宝贝。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日本鬼子投降了,杨镇解放了。吃过早饭,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天空湛蓝,在阳光下行走,感觉无比开朗舒畅。我就读的杨镇完小位于一、二街之间的横街路北,就在日伪军新兵营的斜对面。路过鬼子新军营时我大吃一惊,昨天还驻守着三百日伪军的上百间平房,一夜之间就已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片砖头碎瓦,只剩下东北角的一扇残破的山墙孤零零地倚着民房。
后来,爷爷告诉我说,八路军打得很漂亮。那天晚上,抵近炮楼后,尖刀班的几个战士悄悄摸上去,干掉了鬼子哨兵,得手后,又一拨战士将炮楼下虞鉴刚家的一辆事先装满干柴的胶轮大车推进炮楼底层,把负隅顽抗的十几个鬼子全烧死了。
横街新兵营的鬼子伪军欲来增援,但遭到八路军部队阻击,先是眼睁睁看着炮楼被端掉,随后又被包围。八路军调来炮兵轰塌了整片军营,全歼了敌人。
解放杨镇的是哥哥的部队吗?如果是,哥哥为什么不回家看看?直到八路军撤走时也没见到哥哥。后来听人说攻打杨镇的是八路军十六团,不是哥哥的十三团,全家人有些失落,又开始念叨起哥哥来。